山海書譚 百家爭鳴︱蘇軾與海州的千古奇緣

蘇軾與海州的千古奇緣

蘇軾是宋代杰出的詩人，也是著名的詞人，且散文位列唐宋八大家。蘇軾不僅是兩宋文壇領(lǐng)袖，其書法又與黃庭堅(jiān)、米芾、蔡襄一起，合稱宋四家，此外，蘇軾還是一位畫家，2018年底，他有一幅《枯木怪石圖》在香港佳士得拍賣，最終以4.1億人民幣成交，當(dāng)時這也一舉創(chuàng)下中國古畫拍賣價格的最高紀(jì)錄。能以一人之身，取得這么多成就，縱觀歷史，蘇軾可謂千年一遇的曠世奇才。

古代海州也就是今天的連云港，說起連云港，人們自然就會想到《西游記》，大家都知道這里有花果山，古代也稱蒼梧山，清初以前，海州城與蒼梧山之間，有大海相隔，說明這是一座“海上山”。此外，據(jù)《人民網(wǎng)》報(bào)道：2005年10月19日下午，連云港海州灣的海面上，突然出現(xiàn)綿延數(shù)十公里的山峰，整個過程持續(xù)長達(dá)三個半小時；《連云港日報(bào)》也報(bào)道：1985年9月13日早晨，這里也出現(xiàn)過類似的海市奇觀，短短二十年，出現(xiàn)兩次“海市蜃樓”，那過去幾千年，要出現(xiàn)多少次呢？尤其在中華文明早期，出現(xiàn)“海市蜃樓”，當(dāng)時人們無法解釋，古人自然就會產(chǎn)生聯(lián)想，認(rèn)為是有神仙云游到此，所以，秦始皇才不惜耗費(fèi)巨資，命徐福從這里入海求仙。由此也能看出，早在先秦時期，蒼梧山其實(shí)就已經(jīng)是一座著名的“海上仙山”。

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蒼梧山不僅是海上仙山，山上奇花異草、古樹參天，所以，自古來這里求仙問道的隱士，也是絡(luò)繹不絕。獨(dú)特的地理環(huán)境，再有《山海經(jīng)》《博物志》《西游記》《鏡花緣》等怪志奇書不斷的文化建構(gòu)，逐漸形成蒼梧山虛幻的“仙”與現(xiàn)實(shí)的“隱”，這兩種非常獨(dú)特的人文氣質(zhì)。有讀者不禁要問，這些與蘇軾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要說蘇軾的一生，雖然文才蓋世，仕途之路卻走的異?？部?，因黨爭牽連、政敵構(gòu)陷，屢次被貶，可以說歷經(jīng)磨難，而在他顛沛流離的為官生涯中，也多次產(chǎn)生歸隱的想法，在他與海州相關(guān)的詩文中，更是流露出對蒼梧山的向往，對隱居蒼梧山的渴望，雖然蘇軾一生只有兩次到過海州，但直到晚年，他對蒼梧山依然是念念不忘。

接下來我們將圍繞蘇軾兩次海州之行，通過他與海州的相關(guān)詩文，講講一千年前，蘇軾與海州結(jié)下的千古奇緣。

蘇軾第一次海州之行，是在熙寧七年（1074年-），當(dāng)時他由杭州通判調(diào)任密州知州，他赴任途中，在潤州與孫巨源相聚時，他寫過一組：

次韻孫巨源寄漣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見寄五絕

其二

高才晚歲終難進(jìn)，勇退當(dāng)年正急流。

不獨(dú)二疏為可慕，他時當(dāng)有景孫樓。

…… ……

膠西未到吾能說，桑柘禾麻不見春。

不羨京塵騎馬客，羨他淮月弄舟人。

“膠西未到吾能說”，其中“膠西”是指密州，表明這首詩作于蘇軾赴任密州途中?！安华?dú)二疏為可慕”，這里的“二疏”指漢代名臣疏廣和疏受，古代海州人因仰慕“二疏”，建了一座“景疏樓”。蘇軾說，對于海州人來說，不只二疏值得仰慕，“他時當(dāng)有景孫樓”，將來海州人還要為孫巨源建一座“景孫樓”，為什么他對孫巨源有如此高的評價呢？據(jù)《宋史·孫洙傳》記載：

孫洙（1031-1079），字巨源，廣陵人?！?，得知海州，“免役法”行，常平使者欲加斂緡錢，以取贏為功，洙力爭之。方春旱，發(fā)運(yùn)使調(diào)民，浚漕渠，以通鹽舸，洙持之不下，三上奏，乞止其役?！?/p>

上面提到的常平使者、發(fā)運(yùn)使都是孫洙上級，而他為了百姓生計(jì)，不怕得罪領(lǐng)導(dǎo)，敢于為民請命，一個地方官能有這樣的勇氣，也確實(shí)難能可貴。孫洙不僅與蘇軾政見相近，私交也非常好，兩人在潤州相遇之后，便結(jié)伴而行，一直從潤州走到楚州，兩人即將在這里分別，臨別之際，蘇軾還寫過一首詞也與海州有關(guān)：

更漏子

           ——送孫巨源

水涵空，山照市，西漢二疏鄉(xiāng)里。

新白發(fā)，舊黃金，故人恩義深。

海東頭，山盡處，自古客槎來去。

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歸。

詩序稱“送孫巨源”，說明孫洙要離開楚州。據(jù)《宋史》記載，孫洙以“干當(dāng)三班院”，奉調(diào)回京，而蘇軾赴密州任，還要繼續(xù)北上?！八?，山照市，西漢二疏鄉(xiāng)里”，海州依山傍海，碧水涵空、青山照市，這里是西漢二疏的鄉(xiāng)里?！靶掳装l(fā)，舊黃金，故人恩義深”，蘇軾說，不管是你孫洙，還是西漢二疏，你們對海州人來說，都有深恩厚義?！靶掳装l(fā)”是指孫洙，蘇軾稱在海州這幾年，他日夜操勞，又長了不少白頭發(fā)?！芭f黃金”指二疏，講的是西漢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太子太傅疏廣、太子少傅疏受，辭官歸隱，漢宣帝賜黃金二十斤，太子又贈黃金五十斤，以確保他們退休生活，衣食無憂。而二疏歸隱鄉(xiāng)里，卻以朝廷所賜，接濟(jì)鄉(xiāng)鄰，原來“舊黃金”才是海州人建“景疏樓”的真正原因。

“海東頭，山盡處”，說蒼梧山在海東頭，也是山盡處，“自古客槎來去”，這里的“客槎”是傳說中古人升天所乘的木筏。蘇軾說，自古蒼梧山就常有求仙問道的人，乘著木筏在這里來來去去。大家或許覺得奇怪，古人去天上為什么要乘木筏呢？據(jù)西晉張華《博物志》記載：舊說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每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什么意思呢？古人認(rèn)為，天上的銀河與大海相通，過去有仙人隱居海島，每年八月，都要乘木筏上天，過一段再回來，從來都不會錯過時間。蘇軾說，古人乘槎去天河，都是有去有回，而你此去京城赴任，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蘇軾將孫洙比作二疏，因?yàn)?，他與二疏一樣，對海州人有深恩厚義；而蘇軾將孫洙比作升天的“仙人”，這又是為什么呢？來看下面這首詞：

永遇樂

                              ——孫巨源以八月十五日離海州，坐別于景疏樓上。既而與余會于潤州，至楚州乃別。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與太守會于景疏樓上，作此詞，以寄巨源。

長憶別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

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里。

別來三度，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

卷珠簾，凄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

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

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

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華侵被。

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yīng)暗記。

詩序稱：八月十五日，新任太守在景疏樓為孫洙踐行，不久，蘇軾與孫洙在潤州相遇，兩人又一同北上，直到楚州才分別；十一月十五日，蘇軾抵達(dá)海州，太守又在景疏樓為他接風(fēng)，品嘗這里的海鮮美味，席上，蘇軾又作這首詞送給孫洙。由于，孫洙離開海州，也在八月，所以，蘇軾才將孫洙奉調(diào)回京，比作古人八月乘槎去天河。

當(dāng)晚海州的景疏樓，群賢共聚、賓客云集，來賓在觥籌交錯之間，酒意漸濃，卻不知是誰？又提起離任不久的孫洙，不知今晚他過的怎么樣呢？蘇軾稱孫洙那里只有寒冷和寂寞，大概是形影相吊、枕冷衾寒。蘇軾調(diào)侃孫洙，也是為逗大家一樂。有了這首詞，大家又少不了多喝幾杯。其實(shí)呢？蘇軾也是在稱贊孫洙，“美酒清歌、留連不住”，卻甘愿忍受“凄然顧影”、“露華侵被”，這樣的積極進(jìn)取，我們哪里又能比得了呢？古代景疏樓也是海州賞月的絕佳去處，為古“海州八景”之一，叫“疏樓夜月”。蘇軾此行在詩文中多次提到二疏，并且，在景疏樓還留下過一篇《二疏圖贊》：

二疏圖贊

惟天為健，而不干時。沈潛剛克，以燮和之。於赫漢高，以智力王。凜然君臣，師友道喪。孝宣中興，以法馭人。殺蓋韓楊，蓋三良臣。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qū)區(qū)，不足驕?zhǔn)俊４艘饽?，千載于今。我觀畫圖，涕下沾襟。

蘇軾《二疏圖贊》真跡，早已失傳，幸有南宋狀元汪應(yīng)辰將其錄入《西樓帖》，拓本才得以傳世。所謂“紙壽千年”，《西樓帖》雖是宋代拓本，卻也是非常珍貴。贊詞中“此意莫陳，千載于今。我觀畫圖，涕下沾襟”，蘇軾稱，二疏的事跡雖千古流傳，至今卻沒有人真正明白他們的心意，當(dāng)他看到東晉顧愷之這幅《二疏圖》，禁不住是潸然淚下，至于蘇軾為什么會落淚呢？或許也是他在海州留下的千古之謎。此行蘇軾除了去過景疏樓，還去過哪里呢？大概和我們今天接待朋友差不多，新任太守還要陪蘇軾在海州游覽一番，兩人在縱情山水之余，又以詩文唱和，來看這首：

次韻陳海州乘槎亭

人事無涯生有涯，逝將歸釣漢江槎。

乘桴我欲從安石，遁世誰能識子嗟。

日上紅波浮碧巘，潮來白浪卷青沙。

清談美景雙奇絕，不覺歸鞍帶月華。

這首詩表明蘇軾此行還去過“乘槎亭”觀海，對于外地游客來說，估計(jì)很少有人聽說過“乘槎亭”，那么，“乘槎亭”在哪里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要說到孔望山“龍洞石刻群”，其中有塊宋代題刻也與“乘槎亭”有關(guān)：

王鞏罷守東武，由朐山太守呂望之，率王碩父、黃天倪，觀東海于龍興山之乘槎亭，飲于仰止亭。元佑四年十二月四日。

由于年代久遠(yuǎn)，《嘉慶海州直隸州志》曾將首句釋為“王華曜守東武”，在此予以更正，

刻文稱：王鞏密州罷官后，途徑海州，由知州呂望之及王碩父、黃天倪陪同，在龍興山乘槎亭觀海，又在仰止亭飲酒，落款時間為元祐四年十二月四日。表明乘槎亭在龍興山，也就是今天的孔望山。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元祐四年，王鞏確實(shí)罷密州知州，而且，他還任過海州知州。此外，《嘉慶海州直隸州志》還注釋稱：

按：東坡年譜，和陳海州乘槎亭，在熙寧七年，距元佑四年之前十二年，故不得陳海州名，然向來注坡集，及張宛邱乘槎亭詩，皆不知亭所在，今于此刻得之，亦一快事。

據(jù)《東坡年譜》記載，蘇軾作《次韻陳海州乘槎亭》在熙寧七年（1074），與題刻中元祐四年（1089），相距十二年（實(shí)為十五年），因此，刻文中并沒出現(xiàn)陳海州的名字。前人注釋《東坡集》和張耒《秋日登海州乘槎亭》詩，都不知道“乘槎亭”位于何處，現(xiàn)在通過這塊宋代題刻，知道乘槎亭在孔望山，這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那么，發(fā)現(xiàn)乘槎亭在孔望山的人又是誰呢？清嘉慶海州知州唐仲冕《自題乘槎亭觀日出圖》詩，有云：

亭名始見坡公詩，建亭之處人莫知。

我于龍洞讀宋刻，亭在山頭與海直。

......

獨(dú)憐詩和陳海州，陳公名字難搜求。

......

唐仲冕稱，最初他在蘇軾詩中，知道海州有乘槎亭，卻沒人知道乘槎亭位于何處。是他在龍洞看到這塊題刻，才知道乘槎亭原來在孔望山。雖然知道蘇軾與陳海州和詩，可惜卻不知道陳海州究竟是誰，《嘉慶海州直隸州志》也只能將其記載為“陳闕名”，不過，因蘇軾詩文流傳，至今大家都知有其人，卻又不知其為何人。陳海州也可說是，蘇軾給海州留下的又一個千古之謎，陳海州究竟是誰呢？我們再來看蘇軾寫的另一首詞：

浣溪沙

                           ——贈陳海州，陳嘗為眉令，有聲。

長記鳴琴子賤堂，朱顏綠發(fā)映垂楊，如今秋鬢數(shù)莖霜。

聚散交游如夢寐，升沉閑事莫思量，仲卿終不忘桐鄉(xiāng)。

詩序中：“贈陳海州，陳嘗為眉令，有聲”，表明陳海州還曾在蘇軾老家，四川眉山做過縣令，而且，官聲很好?！爸祛伨G發(fā)映垂楊”，表明兩人相識的時候，陳海州還很年輕，如今再相見，陳海州則是“秋鬢數(shù)莖霜”；蘇軾還稱，朋友有相聚，就會有離別，就跟睡覺與做夢一樣，總是相伴相隨，所以，不要因?yàn)殡x別，而過于傷感；宦海浮沉，有起有落，仕途不順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或許此時蘇軾也即將離開海州。這首詞蘇軾也是借“宓子賤”、“朱仲卿”，稱贊陳海州是一位簡政愛民的好官。到目前為止，可以用來考證陳海州的線索，主要有三條：

1、他姓陳；

2、熙寧七年，他出任海州知州；

3、年輕時，他還任過眉山縣令。

因?yàn)椴恢烂趾妥痔?，僅憑借這點(diǎn)線索，想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找出陳海州，只能借助眉山縣令和海州知州進(jìn)行線索排查，這就跟刑警破案一樣，即便投入大量精力，最終也有可能無功而返。最終筆者在一部宋代古籍《京口耆舊傳》中，鎖定了陳海州。

陳汝奭傳

陳汝奭，字公武，丹徒人，自泉之晉江來居?！?，知眉州眉山，有能名，民歌之?！弥畚滠?，除知海州，歲饑不俟，報(bào)發(fā)廩賑民，為監(jiān)司所奏，汝奭請以身坐，毋及僚屬，朝廷嘉之，置不問，母憂去官。

陳汝奭不僅做過眉山縣令，因治理有方，還得到當(dāng)?shù)匕傩盏膹V泛贊譽(yù)，這與蘇軾的表述基本一致。其在知邵武軍后，出任海州知州，據(jù)《嘉靖邵武府志》記載，熙寧元年（1068），陳汝奭知邵武軍，到任海州當(dāng)在此后不久，與其熙寧七年（1074）到任海州也基本吻合。到此，基本確定陳汝奭就是陳海州。

蘇軾與海州相關(guān)的詩有很多，有一首最為著名，很多人認(rèn)為作于蘇軾第一次海州之行，時間在熙寧七年（1074），究竟是不是這樣呢？來看這首：

次韻陳海州書懷

          ——陳曾令鄉(xiāng)邑

郁郁蒼梧海上山，蓬萊方丈有無間。

舊聞草木皆仙藥，欲棄妻孥守市阛。

雅志未成空自嘆，故人相對若為顏。

酒醒卻憶兒童事，長恨雙鳧去莫攀。

矗立于浩渺煙波中的蒼梧山，郁郁蒼蒼、云霧繚繞，如同傳說中的海上仙山蓬萊和方丈，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以前就聽說，蒼梧山的一草一木都是仙藥，甚至都想過拋下妻兒老小，獨(dú)自去隱居起來。以前的想法，至今卻沒有實(shí)現(xiàn)，只能空嘆息而已，與你這位老朋友相對而坐，你是不知道，我有多難為情啊。什么“雅志”讓蘇軾這么難為情呢？大家還記得，蘇軾在《次韻陳海州乘槎亭》中稱：“誓將歸釣漢江槎”，而且，還說“乘桴我欲從安石”，現(xiàn)在這些都成了空話，所以，當(dāng)他再次面對陳海州，也只剩下空嘆息和難為情了。

“酒醒卻憶兒童事”，蘇軾說，從酒醉中醒來，兩人卻又一起回憶我年少時，在眉山發(fā)生的舊事。這里的“卻”，表明蘇軾并不想回憶這些兒童事。那他想回憶什么事呢？他說，“長恨雙鳧去莫攀”，讓我經(jīng)常感到遺憾的是，當(dāng)年在海州沒有與你一起去登蒼梧山。這里的“長恨”，說明此時距離他第一次去海州，已經(jīng)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因此，這首詩并非作于熙寧七年（1074）。“雙鳧”本意是兩只水鳥，古代常用來代指地方官，這里是代指蘇軾和陳汝奭，從這句詩也能看出蘇軾對未能登上蒼梧山一直耿耿于懷。那么，蘇軾這首詩作于什么時候呢？我們繼續(xù)來看《陳汝奭傳》的記載：

陳汝奭傳

（繼續(xù)）

……，自熙寧初官已至太常少卿，不求遷者十五年，……，除喪，乞分司西京，遂告老，時年六十五，居閑日，以飲酒賦詩為樂，凡十有四年乃卒。葬丹徒縣義里鄉(xiāng)之黃山，中閑以覃恩及子封敘，轉(zhuǎn)至太中大夫。

熙寧初，陳汝奭已官至太常寺少卿，此后十五年，一直沒有謀求過升遷，于是，在守孝期滿后，他向朝廷請求分司西京，宋代“西京”指洛陽，結(jié)果怎樣呢？沒有交代，然后，又說他申請退休了，這一年他六十五歲，此后，便賦閑在家，以飲酒賦詩為樂，又過十四年，去世，葬在丹徒縣義里鄉(xiāng)之黃山。雖然賦閑在家，因?yàn)榉赓洠匐A升到太中大夫，這些是陳汝奭離開海州后的經(jīng)歷。

元豐七年（1084），蘇軾改汝州團(tuán)練副使，四月，他從黃州出發(fā)，八月，過潤州，在這里逗留一個月左右，有機(jī)會與陳汝奭相聚。而詩中“欲棄妻孥守市阛”、“雅志未成空自嘆”，與蘇軾此時想歸隱，卻因罪官身份，又不能歸隱的處境最為相符。此外，詩中“郁郁蒼梧海上山，蓬萊方丈有無間”，也更能體現(xiàn)出夏季的景象，所以，這首詩最有可能作于元豐七年（1084）八月。蘇軾離開潤州，繼續(xù)北行，去汝州赴任，行至泗州，他便以《乞常州居住表》上書神宗皇帝，圣旨未到，他只能繼續(xù)北上，元豐八年正月，行至商丘，收到神宗皇帝批準(zhǔn)的圣旨，隨即他又掉頭南歸，五月底到常州，六月，又再次接到圣旨，命他以朝奉郎知登州軍州事，由此也開啟他第二次海州之行。元豐八年（1085）七月底，蘇軾從常州出發(fā)，趕往登州赴任，此行海州也是必經(jīng)之地，有感于途中見聞，還專門留下一首詩：

元豐七年，有詔京東淮南筑高麗亭館，密海二州騷然，有逃亡者。

明年，軾過之，歡其壯麗，留一絕云。

檐楹飛舞垣墻外，桑柘蕭條斤斧余。

盡賜昆邪作奴婢，不知償?shù)么巳藷o。

詩題稱：元豐七年，朝廷下令京東、淮南兩路修建高麗亭館，密州、海州大興土木，百姓不堪其苦，以至于民不聊生、百姓逃亡。第二年，我經(jīng)過這里，有幸目睹高麗亭館規(guī)模宏大、裝飾精美，不勝感慨，所以，留下這首絕句。蘇軾說，高麗亭館真是高大宏偉、裝飾精美，不僅檐角已經(jīng)伸到城墻外，裝飾有浮雕、彩繪的楹梁，在城外都能遠(yuǎn)遠(yuǎn)望見。有這樣的財(cái)力，農(nóng)桑之事卻異常蕭條，以致于農(nóng)具成了百姓家多余的擺設(shè)。歷史上西漢東海太守汲黯勸諫漢武帝，不要優(yōu)待匈奴戰(zhàn)俘，建議將戰(zhàn)俘賜給陣亡將士的家為奴，以報(bào)答陣亡將士作出的犧牲，汲黯與時任官員的作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蘇軾寫下這樣的諷刺詩，推測此行他并沒有入海州城，而在道經(jīng)贛榆時途中，蘇軾還寫過一首：

懷仁令陳德任新作占山亭二絕

其一

尚父提封海岱間，南征惟到穆陵關(guān)。

誰知海上詩狂客，占得膠西一半山。

其二

我是膠西舊使君，此山仍合與君分。

故應(yīng)竊比山中相，時作新詩寄白云。

題“懷仁令陳德任新作占山亭”，表明這首詩是為懷仁令陳德任修占山亭所作。陳德任的生卒、籍貫不詳，只知他曾經(jīng)做懷仁（今贛榆）縣令、永城縣令。詩中蘇軾稱，當(dāng)年姜子牙受封于齊，來到封地不久，就不斷開拓齊國疆域，不過，他最南端也只到穆陵關(guān)。而你這位“海上詩狂客”剛到任海州，也占了膠西的半座山，因此，當(dāng)我到任密州，這座山只能與你各管一半。蘇軾任密州“舊使君”時，海州知州是陳汝奭，所以，詩中“與君分”的“君”以及“海上詩狂客”都是指陳汝奭。當(dāng)我再次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海州懷仁令陳德任還在山上修了一座“占山亭”，如果“穆陵關(guān)”是姜子牙功業(yè)的一種昭示，那么，這座“占山亭”就是你海州任內(nèi)功績的最好明證，在我看來，你的才能與山中宰相陶弘景差不多，想到這里，趕緊寫下這首新詩寄給你。為什么蘇軾要把陳汝奭比作山中相呢？或許是因?yàn)?，陳汝奭當(dāng)時住在丹徒縣，也在茅山腳下，而茅山正是山中宰相陶弘景隱居的地方。

以上是關(guān)于蘇軾兩次海州之行的重要詩文，而其晚年被貶海南期間寫的一首詩，則最能體現(xiàn)他對海州的一往情深，元符三年（1100）五月，蘇軾被朝廷赦還，結(jié)束三年貶官海南的生涯，六月初，蘇軾從儋州出發(fā)，十七日，過瓊州，寫過一篇《瓊州惠通井記》，二十日，渡瓊州海峽，作《六月二十日夜渡?！?，而就在他來到瓊州海邊，即將渡海之時，曾再次想到昔日的蒼梧山，并寫下這首《和陶雜詩》，感慨其當(dāng)年游歷海州時留下的終身遺憾。

和陶雜詩十一首

其十一

宋·蘇軾

我昔登朐山，出日觀滄涼。

欲濟(jì)東海縣，恨無石橋梁。

今茲黎母國，何異于公鄉(xiāng)？

蠔浦既黏山，暑路亦飛霜。

所欣非自誷，不怨道里長。

“我昔登朐山”，我回憶自己當(dāng)年曾去過朐山，為什么要去朐山呢？下一句他說“出日觀滄涼”，他說，盡管那天早上天氣特別冷，但是，我還是登朐山看日出了。

“欲濟(jì)東海縣，恨無石橋梁”，本想去東?？h（宋代東?？h位于蒼梧山），可恨卻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修的石橋梁。這里用“恨”來強(qiáng)調(diào)他自己的遺憾之情。

“今茲黎母國，何異于公鄉(xiāng)”，這里的“黎母國”指海南島，“于公鄉(xiāng)”則代指東?？h所在的蒼梧山。據(jù)《隆慶海州志》記載，于公浦去東海城北十里。舊云：漢于公居處。蘇軾說，今天我所在的海南島，與海州的蒼梧山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不信，你們看看我眼前是什么景象，“蠔浦既黏山，暑路亦飛霜”，這里的“蠔”指蠔殼，也就是牡蠣殼；“浦”是河流入海的地方。他說，海邊巖石上蠔殼相黏，就像蒼梧山峻拔的山勢；暑天道路旁鹽屑遍地，不也與當(dāng)年東海孝婦蒙冤，六月天降飛雪差不多嘛。這不僅說明“東海孝婦”的事在當(dāng)時海州盡人皆知，也說明他心中“黎母國”比不了“于公鄉(xiāng)”，不然的話，相隔二十多年，又遠(yuǎn)在海南，為什么他還想著海州蒼梧山呢？蘇軾在這里極盡夸張和想象，是想彌補(bǔ)心中的遺憾，好像自己被貶海南，也相當(dāng)于去過一次蒼梧山。

“所欣非自誷，不怨道里長”，這里的“欣”是高興，“自誷”是自己騙自己。什么意思呢？他說，想到被貶海南，跟去過一次蒼梧山差不多，我此刻心情大好，你們不要認(rèn)為我這是在自欺欺人；而且，即便被貶海南，來的時候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此刻，我心里也是無怨無悔。從這首詩也能看出，蒼梧山對蘇軾他老人家來說是多大的誘惑。要知道宋代海南是九死一生的蠻荒之地，在這里他雖然聲明“不怨”，只怕心中卻是后悔不已，感慨此生若能像二疏那樣，見微知著，知止而歸；若能像陶淵明那樣，早早開悟，歸隱田園，何至于顛沛流離、淪落至此。蘇軾在即將渡海這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diǎn)，作這首“和陶詩”，并將自己被貶海南這段經(jīng)歷，比作一次蒼梧山之旅，表明直到此時他對蒼梧山依然是念念不忘。這一年他65歲，第二年，便病逝于常州，因此，蒼梧山也可以說是，蘇軾此生的一段未了緣。

回顧蘇軾一生，他在海州停留，不過數(shù)日，時間雖短，可在他的詩文中，卻多次流露出對“二疏”的仰慕之意，對“蒼梧山”的向往之情。他在遷轉(zhuǎn)和貶謫相伴的一生中，去過的名山大川無數(shù)，卻偏偏對海州、對蒼梧山心心念念，這又是什么原因呢？至今我依然無法給出準(zhǔn)確的解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此意莫陳，千載于今”。或許在蘇軾看來，蒼梧山不僅是一座海上仙山，這里還有他心中歸隱的田園，只因世事無常，造化弄人，蘇軾終其一生，卻不得一游。如何重新詮釋，蘇軾與海州這段千古奇緣，讓更多人產(chǎn)生共鳴，讓這里成為更多人心中的“詩和遠(yuǎn)方”，也正能體現(xiàn)出我們當(dāng)代連云港人的詩意和情懷。
來源：連云港文廣旅局  作者：伏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