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浪漫 夏堅勇
文章的緣起,來自那天在連云港市云臺山下的東磊,那個熱情得像個大孩子似的村主任說∶《鏡花緣》的家鄉(xiāng)就在這里。我心中一動,《西游記》與連云港云臺山的不解之緣,這我是知道的,如今又來了一部《鏡花緣》,中國古典小說中兩本異境天開的奇書,竟然出自同一座云臺山,這就很有點意思了。
《辭海》中在解釋浪漫主義的定義時,列舉了一串作家和作品的名字。其中說到"中國文學(xué)中屈原、李白的詩歌,吳承恩的小說《西游記》等都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特色"。這里沒有說到《鏡花緣》,其實這是一部不應(yīng)被忽視的作品?!段饔斡洝肥侵袊诺湫≌f的四大名著之一,但如果我們把范圍稍稍擴大一點,推選出中國古典小說的"十佳作品",那么《鏡花緣》必在其內(nèi),而且就風(fēng)格而言,這"十佳"中最具浪漫主義特色的只有兩部——《西游記》和《鏡花緣》。
這兩部奇書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都曾把目光注視這里的云臺山。
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的目光都曾透過連云港云臺山雄奇峻秀的峰巒而遠眺大海。
是的,大海,它是激情和幻想的淵藪,是澎湃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奇詭和浪漫。中國文學(xué)中自古就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江山情結(jié)","揮毫當(dāng)?shù)媒街?,不到瀟湘何有詩",這是大詩人陸游的感慨。其實陸放翁并不是一個很放浪的人,他向往的只是瀟湘一隅的靈秀和清曠,而不到大海,又豈能有異境天開的浪漫?在這一點上,吳承恩和李汝珍是幸運的,他們的生命之舟就依傍在這云臺山下.當(dāng)時的云臺山還是孤懸滄海的仙山?!段饔斡洝分嘘P(guān)于東勝神洲敖來國的描寫就不去說了,《鏡花緣》中關(guān)于海外奇境的描寫也不去說,這些無疑都是以云臺山作為藍本的。這里只說一則世人盡知的小情節(jié),孫悟空那根打遍妖魔鬼怪的金箍棒,原先就是龍宮里的定海神針,這實在是很有意味的一筆,它折射出人類的一種深層意識∶大海是神奇和力量的本源。
中國古代文化是一種區(qū)別于海洋文化的大陸文化,它富于理性而缺少幻想和激情,這種文化以發(fā)祥于黃河流域的儒家文化為正宗。但華夏古國的東部又有漫長的海岸線,中國生民并不缺乏對大海的向往和關(guān)注(例如《山海經(jīng)》)。另一方面,比之于北方的黃河文化,南方的荊楚文化則帶有更多的浪漫色彩,高吟狂放的屈原就是從這里走出來的。這樣,在中國文化的大坐標(biāo)上便有了這樣兩條曲線∶一條是農(nóng)業(yè)文化和海洋文化的臨界線,它大致是南北方向的。一條是黃河文化和荊楚文化的臨界線,它大致是東西方向的。這兩條曲線在中國海岸線的中部附近猝然相交,形成一個閃光的坐標(biāo),它的名字叫海州。于是從這里走出了兩位超凡卓越的浪漫主義大師,,這正是∶天造地設(shè)兩巨著,各領(lǐng)風(fēng)騷半邊山。云臺山集地靈人杰于-身,成就了中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永遠的豐碑。
《西游記》和《鏡花緣》表現(xiàn)了中國生民對大海的向往,但在封閉停滯的中世紀(jì)漫漫長夜中,這種向往是相當(dāng)蒼白的。李汝珍是一位"于學(xué)無所不窺"的才子,在《鏡花緣》中,他用幾乎一半的篇幅描寫秀才唐敖、商人林之洋和船老大多九公等人三次海上旅游的經(jīng)歷,其想象之浪漫離奇,真可謂天馬行空,五光十色。然而奇怪的是,林之洋等人在海上往返三次,歷時四年零三個月之久,卻從未進過一次港,所到之處,或把船靠岸,或停泊在山腳下,或收口。全書洋洋五十萬言,連一個"港"字也找不到。作為一名多才多藝通今博古的學(xué)者型作家,為
什么對一個"港"字竟如此陌生呢?答案只能是∶作家的想象再浪漫,卻終究不能超越他生存的歷史環(huán)境,李汝珍生活的海州,當(dāng)時只是一處有口無港的海灣,因此船舶靠岸只能謂之"收口"。
海州建港,是在李汝珍謝世一百年以后的本世紀(jì)初葉,這中間不能不說到一個叫沈云霈的海州人。
沈云需是清末民初的實業(yè)家,當(dāng)時與南通張謇、贛榆許鼎霖同譽為"江北名流"。中國近代史上的實業(yè)家大多是從官僚起家的,清宣統(tǒng)年間,沈云霈擔(dān)任過史部侍郎,掌管全國文官的挑選、考察和任免升降事宜,權(quán)力很大的。因此,他對清王朝留連難舍,在袁世凱復(fù)辟帝制的活動中,他站到了歷史潮流的對立面??偟膩碚f,這個人在政治上是個守舊派。但他是海州人,知道這個"海"字的價值,海州有得天獨厚的建港條件,他心中有一個東方大港夢。而為了建港,就得有鐵路。
這條鐵路就是當(dāng)今備受世人注目的新亞歐大陸橋的東段--隴海鐵路。
翻開中國近代史的教科書,一九一六年充斥著甚囂塵上的諸多論爭∶"府院之爭"、"直皖之爭"、"商榷系與研究系之爭",卻很少有人知道發(fā)生在實業(yè)家沈云霈和張謇之間的一場論爭。這一年,隴海鐵路通至徐州以東,對于延伸方向,決策層產(chǎn)生了嚴(yán)重分歧。沈云霈主張修到他的家鄉(xiāng)海州,終點放到大浦港碼頭,而張謇則主張把鐵路修至他的家鄉(xiāng)南通,終點為崇明大港。爭論的雙方都是當(dāng)時的名流,又都以自己的家鄉(xiāng)建造東方大港為最終目的。中國的士大夫向來總是以"盡瘁桑梓"為標(biāo)榜的,但這兩位老先生在涉及這個敏感的話題時,都說得很冠冕堂皇。請看張謇在《為隴海線致張、解二君函》中的一段話∶
"南通者,中國之南通;海州者,中國之海州,非一省、一縣、一人之所得私也。"
話說得很有道理,無論是在南通或在海州建港,都是中國的幸事。
最后是沈云霈的主張占了上風(fēng)。于是海州附近一個叫老窯的漁村開始在中國的地圖上顯露頭角。但老窯這個名字太土氣,當(dāng)時的一些報刊上稱之為∶"隴海鐵路終端海港",這大概是中國地圖上字?jǐn)?shù)最多的地名了,它折射出某種尷尬∶位于海州的這個東方大港還只是紙上談兵的設(shè)想——-雖然這種設(shè)想并不缺乏浪漫色彩。
中國地圖上這個字?jǐn)?shù)最多的地名保持了大約十七年,到了一九三三年開始建港時,一個叫錢慕霖的鐵路局長嫌它冗長累贅,在關(guān)于建港的報告中大筆一揮,給它換了個頗具氣勢和亮色的新名字。
新名字叫連云港。
從老窯到連云港,多少代人的浪漫和向往終于化成了走向大海的蹣跚之履。如今,當(dāng)我們站在云臺山的峰巒上遠眺大海時所體味的歷史感決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觀照,而是交織著痛苦和蒼涼的思想歷程。
在隴海鐵路的起點處,聳立著一座四十多米高的鐘樓,它始建于一九三三年,歷經(jīng)六十多年的風(fēng)雨滄桑仍然保留著昔日的風(fēng)貌。六十多年中,連云港已從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漁村,發(fā)展成能停泊十萬噸級遠洋巨輪、年吞吐量二千多萬噸的國際海陸聯(lián)運樞紐港。鐘樓是連云港人走向大海的歷史見證。在歐洲,城市鐘樓的出現(xiàn),曾意味著世俗的時間打破了宗教神學(xué)對時間的控制與壟斷,也打破了中世紀(jì)平靜安閑的田園牧歌,促發(fā)了以時間為金錢的工商業(yè)文明。從那悠遠的鐘聲中,我們聽到了歷史老人的詠嘆∶一場歷史巨變會使簡單的道理變得深刻,深刻的道理變得更為平實易懂∶一個巨變的時刻,抵得上無數(shù)個平庸的歲月。
連云港的巨變發(fā)生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發(fā)生在改革大潮澎湃接天的二十世紀(jì)末葉。
我曾在名聞中外的海州將軍崖巖畫前久久留連,巖畫中有一組三個太陽的圖案,考古家們認(rèn)為,這是原始農(nóng)業(yè)部落的天圖像,其呈"V"形的兩條圓心連線為立春和立秋的正午太陽射線,這種解釋當(dāng)然不無道理。但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民卻持另一種說法,他們認(rèn)為圖案中的三個圓形分別代表早晨、正午和傍晚的太陽,而處于上方的兩個則是早晚的太陽,因為在海濱,早晚的太陽最大,也最輝煌。
這是一種相當(dāng)樸素的宇宙觀,但誰又能說他們沒有道理呢?大海是太陽的出發(fā)點和歸宿,日出日落,實際上是太陽以大海為基地的朝辭夕至,海州人的眼界里有兩片大海。
那么,西邊的大海在哪里呢?
今天的連云港人作出了解答∶在鹿特丹。一九九○年九月十二日,中國的北疆鐵路與中亞的土西鐵路接軌,全長一萬零九百公里的新亞歐大陸橋挑起了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大的兩片海洋——太平洋和大西洋,而連云港則是屹立在太平洋邊的東方橋頭堡。
走向大海,連云港人正在超越遠古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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